文/付马

谷雨前后，暖湿气流笼罩川西平原，空气更加温润清新，正是插栽的好时节。勤劳的种粮人追赶节气时令平田、蓄水、插秧。

而在四川博物院，一件长55厘米、宽36.8厘米、高32厘米的汉代陶质水田模型馆藏文物，如同穿越了时空，将两千多年前与之相似的农事场景呈现在观众眼前。

细看模型，只见田埂分割、水田规整、秧孔整齐，田埂特别开有缺口以利渠水流通，“渠”底刻画的3颗田螺和4条游鱼，生动自然，活灵活现。

通济堰。图/周建勇

这水田模型于20世纪80年代出土于新津宝资山汉墓。模型图被收编入《中国古代农业科技史图谱》一书后，业界通过研究一致认为，至少在汉代，新津地区的劳动者就掌握了堰、渠、沟等工程的农田灌溉技术；通过对秧孔的研究，证明在汉代或更早之时，这一区域的农人已懂得通过水稻育秧移栽等方式提高水稻产量。

而更值得关注的是，该模型出土之地正位于岷江水系中，除都江堰之外的又一古老水利工程——通济堰的灌区内。

通济堰：

从命运多舛到福泽万亩

通济堰渠首位于宝资山下的新津邓公场，是我国历史上规模最大、运用时间最长的活动坝，2022年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该堰初建于公元前141年，蜀郡守文翁在武阳县（辖新津）引岷江水筑大堰，开六水门灌溉。《华阳国志》记载“武阳县有蒲江大堰，灌郡下六门”，其作用不仅防洪束水，更重要的是可以“引武阳南河之水入彭眉，灌溉民田数万顷”，造福眉嘉平原，灌区之富庶，不逊于成都平坝。

通济堰命运多舛，屡兴屡废，明末清初，受到战乱、天灾等影响，堵塞废弃，堰水尽废，岸堤沉沦于水，渠沟成为石田。

汉代陶质水田模型（左）。新津汉墓出土的“弋射·收获”画像石（右）。供图/新津区文保中心

乾隆二十年（公元1755年）秋后，新津县令徐荛、彭山县令张凤翥在四川总督黄廷桂的支持下，决心修复通济堰。由于废弃较久，工程巨大，任务艰巨，于是他们亲自查勘线路，并发动民众“父子荷锄，兄弟果粮，駪駪而来，鱼鱼而赴”。冬季开工，学用都江堰的修筑方式，以竹篓垒石为堤，并“复引崇庆州文井江水入旧堰”，使通济堰与都江堰外江灌区相连。共修复彭山古渠22条，灌田39212亩；眉州古堰14座，灌田29270亩；新津分二堰五筒，灌田3500余亩。

此次修葺于次年三月顺利竣工，徐荛、张凤翥相约一起对沿线进行了全面的勘查复核。据徐荛记，他们一起乘坐竹筏从新津六水门出发，沿岷江而下三十余里，然后登岸步行，一直到彭山翻水口，走到薄暮时分。

回到彭山县衙，张凤翥按捺不住兴奋之情，仿佛看到了通济堰福泽眉嘉平原，稻谷满仓的丰收景象，于是提笔写下了300余字的长诗《筒车歌寄新津明府徐守斋》，对当天他们在通济堰灌区的见闻作了记录：

天池一泻三峡拖，渤澥半倒九河襄。菇蒲没水凫雁立，动影要逃空林塘。

回首筒车声宛转，荥潆激荡风浪浪。江鱼跳波白鹤舞，金竹戛戛摇青冈。

农夫归路发清讴，田头放水补插秧。手提桔槔明月下，坐看水满浮星光。

绿苗飕飕吹浪起，一犁烟雨迎清凉。晚来醉卧茆檐下，不愁红日升东墙。

——节选

这首诗生动形象勾勒出川西平原夏插景象：通济堰开，菇蒲动影、江鱼跳波、金竹戛戛、白鹤起舞；田间地头，筒车宛转、荥潆激荡、放水插秧，农人们“坐看水满浮星光”“一犁烟雨迎清凉”，把劳动刻画得浪漫而富有诗意。

新津插秧歌：

高亢而悠长、直接亦淳朴

劳动不辍，诗歌永继。张凤翥这首诗里“农夫归路发清讴”一句，描述了灌区农人哼着秧歌民谣劳作归来的欢乐情景。

在新津，有句俗话叫“插秧不插‘哑巴秧’”，插秧歌来源于劳动，泥土滋润出来的歌词浅显易懂，朗朗上口，颇接地气；在大地上飞舞的旋律简单温馨，易于传唱，各臻其妙，成为天府文化、稻作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插秧是个技术活，一般先由秧师栽10窝，确定排面、间距，称为“定桩”，秧手们依据排面开栽。吃饭时能坐上席、拿高工钱的秧师自豪地唱：“一块大田三只角，定桩好比打乱戳（一种纸牌游戏）。五路秧子五根线，走遍天下有吃喝。”年轻的秧手们则跟着唱：“栽秧手艺学到家，长大才不受夹磨。二天幺妹随你选，朵是朵来花是花。”他们还把栽秧的要领、诀窍、动作变成歌谣，如“深栽芋头浅栽秧”“秧子栽得深，十天半月不转青”“秧子栽得端，背脊要朝天”，平田要做到“整秧田，不用问，平如镜，烂如羹”，另外，插秧技艺还是判断男人是否能干、吃苦耐劳的重要标准，于是又有“堂客看梳妆，男人看栽秧”。

上午十点、下午三点多，幺妹儿把办好的“幺台”（即点心，一般是叶儿粑、醪糟粉子、馍馍）用扁担闪悠悠地挑到田坎边，唱：“栽秧亲友四方来，劳慰大家歇口气，莫得啥子招待你，幺妹儿专门送幺台。”栽秧人就回应：“太阳出来正当怀，照见幺妹儿送酒来，幺妹儿送的啥子菜？豌豆胡豆端出来。”

在劳动中，还会培育出爱情，歌词来得直接而淳朴：“大田栽秧行对行，好似织女配牛郎。人生有缘能相聚，同甘共苦在碾坊。”女子大多满脸含羞，低头不语，也有泼辣女子回唱：“三月过了四月吧，阿哥嘢，快点把我娶回家。今年过了明年去，我给阿哥生个乖娃娃啊乖娃娃。”引得田间一阵豪放爽朗的大笑。

1983年新津花桥公社插秧场景。图/黄柏森

新津农人的插秧歌，嗓音洪亮又沙哑、高亢又悠长，胸腔的广阔与山谷的空灵共鸣，可传十里八乡。

如今的通济堰，仍发挥着巨大的综合效益,年引水量达13亿立方米，灌区覆盖面积已超过770平方公里，包含成都新津、眉山的52万亩良田，惠及人口百万，是“天府粮仓”的重点区、粮食安全的“压舱石”。只是随着插秧的机械化普及，手工插秧逐渐被淘汰，那一声声粗犷的“哟荷——呵哟—呀嘿——”劳作“号子”也很少听见，但是插秧歌作为天府文化的一部分，一直深深根植在劳动者的内心深处，期待着后人去挖掘、传唱、弘扬。（作者单位/中共成都市新津区委党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