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思然
小的时候父亲在变电站上班,变电站在山里,山脚有个派出所。变电站和山之间有一条窄窄的山路,路旁就是山的树。
那时候父母已经离婚了,我有时去父亲那里去玩,晚上就在他单位的宿舍里住。现在我回想起那时的事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小时候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的美丽竟毫无知觉。我一直记得那简陋的房子和那房子外的山,只有长大以后才发现山里的夜晚是多么美。
事情发生在我五六岁的一个深夜。
我从梦里惊醒,却发现父亲不在了。我本能的想要哭,可是却因为惊惧和恐慌无法出声。半夜的黑暗可以是美丽的,但对于一个找不到父亲的孩子来说却无比阴森。霎时,所有听过的读过的牛鬼神蛇的故事化为涨潮的冰水漫过我的脚踝,膝盖,肚脐,肋骨和脖颈。黑暗宛如无边的鬼魅幻影笼罩在我颤抖的身躯。我曾无数次听见窗外的蝉叫,我曾无数次见证宽大的叶子借助月白的灯光变换在窗下窄小的缝隙里,可是没有一次比这一次更为可怖。
我颤抖地摸索着挪到门边,使尽全身的力气踮起脚按开灯。屋子亮了,可是屋外的黑暗愈深。屋子里没有电话,甚至没有座机——即使是有,我也背不到父亲的电话号码。
我记不起我是怎样下定决心离开这孤独而狭小的光明走进那更为广阔的黑暗的,我只知道自己打开了门,一路呜咽着走下山。
山道是窄,但却于我极宽。路旁是山的树,一排又一排,仿佛无穷无尽,如同巨大的黑色的浪潮想要将我吞噬。我走啊走,山风裹挟着野草汽化的汁液沾湿我的头发,露水浸湿鞋底,夏夜的蝉狠命地叫,聒噪一世界的惊惶。
我一边哭一边走,刚开始是断断续续的呜咽,后来实在是太过于害怕就索性放声嚎啕。我至今仍然觉得后怕,为那些山里居住的人——半夜里听到孩子的哭声可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事。总之我抽抽搭搭地走到山脚,没有碰到狼豺虎豹,没有碰到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长蛇怪物,但我碰到了一个很高很高的人。
那个人穿着警察的制服,我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他从派出所发光的标志下走过来,像是山里的另一棵高而沉默的树,只是会走路,也会在我面前蹲下来。他走到我的面前,问了我一些问题我已经记不起了,只记得我一直在哭,一直哭。现在想起来那人也就刚警校毕业的年龄,拿一个半夜跑出来只会哭不说话的小孩没有办法,就只好领着我走到派出所里面了。
因为是深夜的缘故,派出所里还有一个人在值班。那人把我领进去之后就让我坐在沙发上面,进屋给我取了一床被子严严实实地裹在我身上。我哭得呛到了,他就去接了一杯热水,坐在我旁边轻拍我的背。我还是哭,他就轻轻地搂着我给我唱歌。唱的是什么歌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的声音很年轻,也很好听。我在歌声里慢慢地停止了哭泣,他衣服上的警徽扎得我的脸有一点疼。同样是被大山环绕的时刻,可是这座大山却让我感到很安心。
山里有蝉鸣,山脚也有蝉鸣。我慢慢地闭上眼睛,听见蝉鸣与那模糊而又温暖的声音逐渐融合在一起,就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蜷缩在妈妈温暖的子宫里,紫色的粉红色的羊水包围着我,把我带到亘古的时代——细细的水流流淌过万古洪荒,我驻足凝望,看见一串脚印穿越千年的浮尘与阳光,迈着细细碎碎而又坚定不移的步伐来到我跟前。很久以后我想,那样美的脚印,可能就是感动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记。那人像天使一样在唱歌,我忘记了来时之路有多可怖。
这样,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美梦,有关那山,那树,还有一个像山像树的会唱歌的人。他穿着警服,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冲我笑。后来我看见他的背后有一对很好看的翅膀,他拉着我飞,飞到很高很高的山岗。那里阳光的很美。
我醒来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我揉揉眼睛,仍然能听到不知不休的蝉鸣,像是唱响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夏夜,照亮了我的生命。
后来父亲一脸焦急地找到我,把梦游一般的我领了回去。我这才知道他只是晚上执勤,而我只是傻傻地跑出去找他,然后碰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警察叔叔而已。
后来的后来,我读了小学,初中,高中。爸爸换了工作的地方,我也再也没有回去那座山,自然也没有再见过那像树一样的人了。
(作者:成都市实验外国语学校 高二1班)